突如其来的疫情，猝不及防。转眼，居家隔离已经月余了。
每日里，凭窗眺望，目光却被楼群阻断。抬头望天，晴朗的时候，天空蓝得又纯又净。几朵飘过窗口的白云，好不悠闲。再望望窗下，是人家的小院。木栅栏里的田垄，凉亭，皆是一片岑寂。青蒿长出来了，去冬残留的大葱，竟也蓬勃地生出葱绿的新叶来，这样的人家，让人又羡慕又嫉妒。
疫情期间，留在家里编稿，没有出去当志愿者，仿佛心里生出了一点愧意似的。编稿之余，书也读乏了，想念起蔬菜包来。
不知为啥，明明居家，肚里却时常空泛。几杯茶水下肚，更觉饥肠辘辘。看几页书，放下，去厨房把米泡上。再看几页，起身，将冰箱挨个抽屉拉开来。蛋有几个，五花肉还有一条。大白菜历经多日，依然鲜嫩可爱。
未雨绸缪。不能等着冰箱空空如也，且下手，订了蔬菜包、鸡蛋包。
忽然想到曹雪芹，举家食粥酒长佘，写出旷世名著。我不过远离美食数天耳。然数天来，却只写下寥寥。
盼着盼着，蔬菜包到了，着实让人喜爱。圆滚滚的大白菜，青翠的黄瓜，紫莹莹的洋葱……家常的，也是亲切的。想想这一包菜，不知从哪里运过来，舟车辗转，几经人手。到我这里，也是别有一番经历了。那么，且得好好吃下。
跟母亲通电话，她也已足不出户多日。问她还有菜吗？母亲笑答，两个老人根本吃不了多少啊。又加一句，不过就是再过回从前的日子呗。
用母亲的话说，从前，哪有那么多青菜呢。如今，年轻人一天不吃青菜都不行。母亲由远及近。远的是儿时，大家一起挨饿的日子。一群小孩子，在冬春的晾晒场上找食物，翻着收割完毕的豆秆垛。翻出一粒黄豆，捡起来，放进嘴里。嚼嚼，真香。
近的，就是搬到城里以前，农村的那些日子。冬天自不必说，萝卜白菜土豆，管够。冬春之交直到夏初，青黄不接了。僻远的乡村，多少年也没有个集市。没有特殊或者重大的事情，家家也是很少去几十里开外的镇上的。那么，那些日子吃什么呢？无非就是冬天的剩余了。
所以，北方的冬天，大概也总显得尤其漫长。
即便在今天，搬进城里后的这几年，母亲说，那也没碍事。还有吃不完切成丝放在冰箱里冷冻的酸菜，放了许久想不起来吃的木耳、蘑菇。再不济，黄豆绿豆，生成豆芽，也是滋味鲜美。
果真，视频里，母亲的绿豆芽长得热热闹闹。她还用泡胀的黄豆跟泡发的海带丝一起，炖了一碗香浓味美的汤。
得到母亲遗传，多年来我也养成储物习惯。干菜、豆类、粉丝……皆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等候着。青菜不能登门的日子，也才是它们的重见天日之时。
抓起一小把黑木耳，放入盛满清水的碗中。不去管它，任其自在飘零，且干自己的活计。若干小时过去，再望望那碗，已是满满一碗了。结结实实，挨挨挤挤，一碗盛开的木耳花。伸手触摸，每一片皆是温厚，柔软，丝滑细腻得真如抚摸大树的耳朵。那一刻，吃都忘记了，且停不下触摸之手了呢。
一片干干的海带叶，也不负期望。剪下来，放到清水盆里。半日或者一天过去，神奇地，这海带也胀满盆了。褐色的叶片，略带着海水的咸腥，扑鼻而来。捞起这肥肥厚厚的一片叶，成就感满满。仿佛，那全是自己的功劳。倒掉盆里的泥沙，清水洗了又洗，这条可爱的海带转眼光彩奕奕。想着它在大海里漂浮的样子，而今天竟在我的盘中了。
存放了两年之久的土豆干，是婆婆的杰作。第一个冬天，忘记了吃。夏天搬家了，我也没有扔掉，拿来一起，跟我迎来了第二个冬天，又疫情之下的春天。
翻出来，分作几份。又是水发，泡上几个小时。五花肉，海带，皆切成大块，与土豆干一起，在铁锅里红烧。小火，慢炖。汤汁收尽。端上桌来，五花肉鲜香，土豆干软糯，海带更是咸咸适口。
无意间，这些陈陈旧物，竟也焕发出了至鲜至美的味道。
其实还有茄子干、豆角干、黄瓜干……秋天晾晒的干白菜，更是值得一提。儿时，收秋菜，那些小颗的，孱弱的，不抱芯的白菜，命运皆会在此之列。母亲会将它们跟那些成捆的大葱一起，随意地扔到房顶上。下雪了，刮风了，冻得邦邦硬了。不去管它。冬天里，某天炸上一碗肉酱，爬上梯子取下几颗干白菜，开水里一焯，攥成小团，吃起来竟也满口生津，是别样一种风味。
那时的冬天，真是漫长。北方的初春，体感上依然是冬天，料峭的春风，常常比冬天还要刺骨。一直要等到清明过后，天气才一点一点地晴暖起来。
那时候，眼见着灶间里的几颗大白菜长出了小白菜，黄黄弱弱，围绕在大白菜身旁，这冬天的白菜还没有吃完呢。
但是很快，园子里的老葱发芽了，吐绿了。一片生机。这时的葱，并不鲜甜，吃上一口，能辣出人的眼泪。但是，这毕竟是春天的味道了。
再去田野里转转，婆婆丁吐芽了，苣荬菜紫丢丢地钻出地面。挖上几把，回家炸上一碗鸡蛋酱，就是春天的鲜香了。当然，小孩子的时候，并不爱吃，觉得那春天的野菜真是倔强，苦苦涩涩，剌着嗓子。但是大人们爱吃，说吃了败火。
嗯，到了如今这个年纪，春天时，我也强烈地渴望吃上一把自己挖来的野菜了。
山的味道。树的味道。海的味道。大地的味道。吃完这些干菜，仿佛也品尽了大自然为我们贮留的味道。
原来，即使静默如冬天，大自然还在为我们封存着一切，保留着一切。如果无心，眼里只有着娇艳可人的青蔬绿叶，就会将这些陈年旧物悉数遗忘。遗忘到过了夏天，许多蚊虫都来光顾了，才惆怅地，将它们弃之于垃圾箱。
多少个时日，我们都是这样错过了。
疫情期间，拿下束之高阁的干菜，仿佛时光再次重启。那些秋天的叶片和果实们，鲜活舒展，无言绽放。搭配着青绿的果蔬，一时间，厨房里和餐桌上，竟也缤纷绚丽起来。
日子，大概总是这样吧？
平平淡淡，真心惜物，细水长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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